為何選擇潔森工坊專業戴森維修服務-讓您的戴森產品重拾光彩
您是否曾因戴森產品出現故障而煩惱不已?尋找維修方案時,找不到專業且可靠的維修服務,使您感到無助?
在這篇文章中,我們將探討專業戴森維修服務的重要性,以及如何有效解決消費者的需求。選擇專業的潔森工坊戴森維修服務,讓您的產品延長使用期限,再次成為您生活中的得力助手。
專業維修Dyson家電,讓您的生活更健康舒適
隨著Dyson家電在全球市場不斷擴張,越來越多的消費者需要專業維修服務,以確保產品性能和壽命。
作為一家專門維修Dyson家電的維修站,我們擁有多年經驗的專業團隊,具備為您維護所有Dyson產品的能力。
Dyson已在全球研發正持續快速發展,憑藉其專業實力開創新產品並改進現有產品。
目前,Dyson涵蓋五大領域:有線及無線吸塵器、智慧空氣清淨機、Dyson Supersonic™ 吹風機、Dyson Airblade™ 乾手機和Dyson照明系列。
我們成功為眾多消費者提供專業的Dyson家電維修服務,不僅讓產品保持良好的性能,還為他們帶來更健康舒適的生活體驗。
選擇我們的專業維修服務,讓您的Dyson家電保持最佳狀態,讓您的生活更健康舒適!
別再等待,立即體驗真正的深層清潔,消毒除臭殺菌!您的吸塵器值得更好的照顧!
送過其他維修站後,您的吸塵器是否真正達到徹底清潔、消毒除臭和殺菌的效果?
選擇潔森工坊,我們提供全臺唯一真正徹底的吸塵器深層清潔服務!具備以下優勢:
- 細部分解清潔:我們是全臺唯一專業清潔中心,能夠完成吸塵器細部分解清潔。
- 集塵桶清潔:其他清潔中心無法提供實際拆除照片,但我們讓您親眼見證清潔過程,並確保洗完後的吸塵器如新。
- 氣旋清潔:與其他號稱清潔的專業單位不同,我們徹底拆解零件,清潔每個死角,讓您的Dyson V10、V11達到真正的清潔。
- 徹底除臭:我們獨家使用水臭氧消毒殺菌設備,有效消除100%異味,保證無效全額免費!
請注意,深層清潔所需工作日為3~6天,送件時現場人員會判定工時。交件時間將由本中心人員判定並告知,如無法配合者,請勿送件。
我們已經為眾多Dyson吸塵器提供真正徹底的深層清潔、消毒除臭和殺菌服務,讓他們的吸塵器恢復新機般的清潔。
現在就行動,讓潔森工坊為您的吸塵器提供真正的深層清潔、消毒除臭和殺菌服務。
Dyson產品維修個案分享案例
高雄 李先生
廠牌:dyson SV10
送修原因: 清潔服務
個案分享:
客戶因為dyson使用時異味嚴重,所以送來給我們最深層清潔~~~並且更換濾材,全機深層清潔後,味道如新~~~~
臺中 鄭先生
廠牌:dyson SV14
送修原因: 維修服務
個案分享:
這臺吸塵器買了3年,最近機臺按了只會"咻咻咻"的怪聲音,送給我們維修,目前我們收過很多V10.11.SV12.14狂壞
通病實在讓消費者頭疼,最常見就是馬達故障了,我們更換馬達後又會附贈全機深層清潔~客戶滿意度大提升
嘉義 楊小姐
廠牌:dyson HD-01吹風機
送修原因: 維修服務
個案分享:
客戶到日本購買這款商品,但是臺灣原廠不保固水貨,加上最近吹風機用沒三分鐘風就沒了
經工程師檢測確定是內部電源線斷掉,更換電源線又可以正常吹囉,不用再花錢買新的 維修成功案例眾多,歡迎您線上諮詢。
別再等待!立即解決您的Dyson產品故障,讓生活重回正軌!
Dyson吸塵器和吹風機使用一段時間後,可能出現故障,讓您煩惱且急需專業維修服務。
立即採取行動!我們提供以下針對Dyson產品的緊急維修服務,讓您的產品立即恢復正常運作:
- V10, V11, V12馬達無法啟動:更換全新馬達模組,讓您的吸塵器再次恢復最強清潔莉。
- 吸塵器電池更換:使用原廠規格動力型電池,讓您的吸塵器可以再次長時間運作。
- 吸塵器按鈕故障:更換啟動鍵模組,讓您的吸塵器一按即啟。
- 吹風機無法啟動:專業維修,讓吹風機重返巔峰。
- 吹風機電纜老化:更換全新模組,確保使用安全。
- 水貨吸塵器故障維修:獨立檢查處理,讓您的產品迅速恢復。
- 吸塵器惡臭異味:提供深層清潔,讓吸塵器重拾清新。
- 無法充電/閃紅.藍燈:專業檢查,迅速找出問題並解決。
- V11系列顯示器故障:單換顯示器維修,不用更換整個馬達。
別再猶豫!立即聯繫我們解決您的Dyson產品故障,讓生活重回正軌!
我們的專業緊急維修服務幫助眾多消費者解決了Dyson產品故障問題,讓他們的產品重返正常運作並且使用壽命得到延長。別再猶豫,快速解決您的產品故障就在此刻!
戴森Dyson維修價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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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維修流程包括:到府收件、外觀確認、檢測後報價、細心維護以及設備重生。臺中LG掃地機器人電池更換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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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容市瓦屋山旁是馬山,馬山腳下是馬埂村。站在馬埂水庫大壩上,看到朝陽是從丫髻山和馬山相交的地方跳出來的。 在馬埂村,陽光是跟著樹林走的。 越過彩虹橋,走過螞蟻崗,馬埂村的樹林就不遠了。追逐太陽,一路穿行,陽光灑在樹的身上,玩著戲法,變著花樣,一會兒把樹葉變陰,一會兒又把樹葉變晴,陰陽兩面,濃淡分明。陽光拼著命往樹林里鉆。軟磨硬泡,好不容易,樹才露出大度,讓陽光從樹葉中鉆進一絲絲、一點點的光亮。否則陽光是照不到樹的根部的。 萬物生長靠太陽,所有的植物都喜歡迎合太陽,唯獨馬埂村的太陽是跟著樹跑的。馬埂村的樹有足夠強大的底氣,主要是樹多、樹高、樹林面積廣。上面的樹有多高,底下的根就有多長。是根在努力地抗爭,把無以計數的脈須扎進石縫里、泥土間、牢牢抱著大地的身軀,在凍土層下面繞過沉睡的青蛙、休眠的蟲蛇、靜靜地吸吮。根即使見不到一絲陽光,依然執著在地下耕耘,為地表上的枝葉果實不停地勞作,就像馬埂村那些一輩子沒有走出村莊的老人,世世代代,勤勞耕作。仔細地觀看,陽光為了追趕馬埂村的樹林,一大清早,就爬起床來,拼命地驅趕地上的大霧,滿頭大汗,好不容易把霧從馬埂水庫趕走。村莊上的大霧又彌漫開來,一團一團的,理都不理太陽。沒辦法,太陽又只好跑到村莊,把霧請到別的地方。慢慢地,房屋露出了臉,高樹伸了伸懶腰,村上的人開始挖樹、摘果,霧才輕紗般地披在樹的身上。濃樹淡紗水墨畫,霧繞綠樹有人家。這么好看的畫面怎忍破壞掉。僵持了好長時間,樹才讓陽光跟著過來,陽光上氣不接下氣追趕著,狗叫了,樹亮了、樹美了,疏影婆娑、鳥聲起伏。整個樹林成了鳥的天堂。 樹大多是和村莊一起誕生成長與道路一起誕生成長,所以馬埂村的老樹有的要比村里最老的人年長幾倍。要比原來的房屋高大許多。樹把村莊裝扮成一幅畫,成為一首抒情詩。太陽為了表白自己,往往拼命追趕著樹林。明白了這一點,你就知道馬埂村樹的價值。 其實太陽更服的是馬埂村的人。馬山周圍,轎子頂山上,無數連綿的山丘,長著各色各樣的樹,像沙漠中的駝隊不斷努力前進。夕陽晚照,陽光拉開樹的距離,向前奔跑,那是馬埂人逝去的青春。地無三尺平、鍬挖三尺無泥土,全是滑溜溜的大小不一的石頭。好不容易刨成有點像樣的地,鋪上二至三寸的土,一場大雨,把黃金般的泥土連沖帶裹沖下山去。好多村民當年把馬燈掛在樹上,有的還取松樹枝搭成一米多高的小屋,用樹枝編成床,讓家人帶飯上山,晚上就睡在山上不回去。何止披星戴月,簡直就是不要命地開荒劈山,開彎了腰,扛駝了背。馬埂村村民祖祖輩輩不服輸,在做事中充滿期待,他們堅信:樹能從石堆中爬出來,有樹長就充滿希望,日子就一定幸福。一年一年地挖,一年一年地壘,在荒山野嶺上栽樹種棗,挖山芋,種花生,終于有了馬埂村的今天。家家戶戶,樹木成蔭,紅杏出墻,青棗綠道。不論大樹小樹、地頭崖畔的樹、近在眼前遠在天邊的樹,如今都成了景觀的樹、吸氧的樹,值錢的樹。樹像他們家中養的雞,水里繁殖的魚,成了生態產品,既可以美化環境,又可以賣錢,家家戶戶開始富裕了。馬山靜靜地臥著,水庫倒映著它的身影,告訴來來往往的過客,何必去四川,這里就是九寨溝。 自然不負有心人,生態成了美麗環境,生態變成金山銀山。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過去物質困難時期,馬埂村窮得出了名。村民為了生存,開荒種樹,果腹解饑。現在,馬埂村的棗,馬埂村的山芋、馬埂村的西瓜都成了搶手貨。因為保護生態,成就生態,生態給以回報。生態的豐厚回報還有看不到的,這里成了生態旅游的香餑餑,養生度假的好去處。馬埂水庫旁邊,春茂灣旅游度假區目前正在規劃之中。不久將以生態盛宴歡迎來者觀賞、體驗、享受。太陽照在馬埂村,樹林美化了馬埂村,馬埂村的未來不一般。 >>>更多美文:生活隨筆
喜歡這樣一種狀態,窗外,雨絲纏綿,綠葉蔥郁,鮮花欲放,我坐在書房的窗前,看春光高調張揚,微笑。花兒似乎和我彼此明了此心,無需張口語言,它們能讀懂我,我也能看懂它們。心里萌生出無盡的歡喜,就像找到人世間的最好知音,就像風會懂得花的芳香,雨水能懂得樹的渴望。 也許沒有女人不喜歡花,不渴望擁有一處鮮花盛放的后花園。從小就比別的同齡女孩更喜歡花,每次看到山上有美麗的野花,總是忍不住摘回家來。母親看到總告訴我說,小心花蕊里面的螞蟻和蟲子,總是不聽,還是愛摘。每到春天時,山上開滿了爛熳的野杜鵑,紅的、粉的、紫的、白的,五顏六色。每當這時,就癡癡地望著漫山遍野的山花,幻想著,如果這些花能長在我家門口多好。也曾試過把山花挖回來,種在家門口,但由于土質不同,總是生長不了。每到夏天,河邊開滿了像孔雀尾巴一樣的水葫蘆花,非常漂亮,每次去河邊,總是摘回來。母親還是會告訴我,這種花的汁水人碰到皮膚會癢,讓我趕緊丟掉,我聽話地依依不舍地把它們放在了家門口。但下次去河邊時,我還是一樣會忍不住去摘,還是會幻想,如果這么美麗的花能種在我家的院子多好。 再大一些,上小學時,我在屋邊專門開出一塊地,圍起來做自己的小花圃。在鄉下沒有什么花草賣,我就把田野、路上各種好看的花草挖回來種,太陽花、萬年青、山菠蘿、一點紅等等。每天放學后,喜歡呆在自己的小花園里。有時,父母親批評我了,自尊好強的我就賭氣,飯也不想吃,但不吵也不鬧,只是跑到自己的小花園里,給花拔草,看看花兒,默默無聲地跟花兒訴委屈。看著美麗的花草,心情自然就變好了。過一會,氣消了,想開了,不用別人開導,自己一個人又跑回去吃飯了。 后來讀中學住校,再沒時間侍弄我的花,那個小花圃慢慢荒廢了。之后幾年,在外省軍校上學,直線加方塊的嚴肅生活,再沒時間和環境種花。畢業工作后,有了屬于自己的單身宿舍,便又開始養花。那時覺得自己就是一朵小花,不引人注目地輕輕開放,最喜歡的是有著淡淡清香的茉莉花,還有小小的紫丁香等。住一樓的宿舍,沒有陽臺,就在門口擺滿花花草草。有一段時間經常檢查衛生,單身宿舍樓門口不讓擺雜物,就白天把花藏在屋里,晚上再搬到門口讓花草呼吸新鮮空氣,每天就這樣不厭其煩地搬進搬出。 每一個女子都愛美麗、愛浪漫、愛做夢。曾經常常渴望著這樣的生活:清新的早晨,或者溫暖的午后,悠閑地哼著歌兒給花草澆水,爾后坐在花架下喝著清茶,讀讀散發著花香的書。我也一樣,想坐在自己的后花園里,寫寫美麗動人的故事,回想感人的昨天,憧憬美好的明天。不需榮華富貴,不需功名利祿,只要有一顆美麗的心,一份淡定的情,足矣。 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后花園,成了我青春時代的一個重要夢想。 先有了美麗的夢想,才能有美麗的現實。幾年后,一直工薪收入的我,終于按自己的夢想,按揭買下了一套有著露臺花園、有著面對露臺的書房的房子。從此,坐在后花園里,讀書、寫文、喝茶、發呆,“看庭前花開花落,望天上云卷云舒”不再是夢想。 詩意地棲居,也許是大多數現代人奔波于繁華都市,身處于喧鬧人群中的一個小夢想。這需要開辟自己的后花園,在園中詩意地棲居。此如,舊式庭院中必有后花園,是主人休閑散心的好去處,清靜、幽雅、恬靜、私密,有花香鳥語,有清茶好書。精神可以在此得到放松,思想可以在此得到梳理,感情可以在此得到宣泄,心靈可以在此得到安頓。開辟一座美麗的后花園,擁有一片隱藏的樂土,是詩意棲居的必要。 宋朝時期,蘇東坡雖然有絕世之才,但因持不同政見,加上真性情不同流俗,幾次得罪了朝廷里那些威福自享的當權派,長期被貶謫在外,政治前途不容樂觀。但他居然甘苦如飴,精神不曾垮掉,便得益于他始終有自己的后花園。特別是有一次,被貶謫到窮荒之地的黃州(今湖北黃岡),掛職為團練副使,政治處境和生活水平一落千丈,這位名滿天下的超級文豪必須親自種地才有口糧。然而,即便倒霉到這步田地,他仍像往常一樣,每到一個地方,都在當地的山水間開辟一個自己的后花園,與三兩好友劃舟賞景、吟風弄月、飲酒聽簫,覓得幾多佳趣,更悟到天道往還,人生若夢。 世人熱愛蘇東坡,除了熱愛他的文學天才和人格魅力,還熱愛他與生俱來的幽默感和至死不衰的樂觀主義精神。不管什么人生境遇下,他心靈的后花園始終四季如春,從不凋零,正如他生命的華彩從不曾黯然褪色。 生活中,很多人精神空虛,感覺生活失去了目標和動力。當生活淡成一杯白開水的時候,要努力去找尋與之相匹配的茶、糖、咖啡,開辟一處屬于自己的后花園,給它增色增味,種花養草。在后花園里,時常清洗自己身上的俗骨和暮氣,始終讓心靈的羽翼保持飛翔的姿態。 在寸土寸金的城市里,要想擁有一個庭院后花園并不容易,但營建精神的后花園并不難。多讀幾本好書,多聽幾首名曲,多游歷幾處風光旖旎的山川,或是靜修琴、棋、書、畫,或是開展健身運動。總之,我們要對這個世界抱有活潑鮮靈的興趣,給精神開辟出一片花園。這個花園空間越大,我們的愛好越寬泛,羽翼越豐盈,越能品嘗到單調乏味的世俗生活之外的樂趣與快樂。 沒有較高的精神寄托便是平庸,平庸便是俗。把精神寄托在自己的后花園里,詩意地棲居,可以脫俗,可以呼吐胸中積存的濁氣,可以汲取文化藝術的養分,從而重鑄馨香亮澤的自我,在人生的旅途中,時刻保持生命鮮活、靈魂安頓的姿態。 >>>更多美文:散文隨筆
朱天文:肉身菩薩 今年的夏天像他十五歲那年的夏天。 太陽永遠直直地從當空射下,萬物沒有影子。那年的大氣層八成還沒有被污染,山河麗于地,一走出屋子,就給銀晃晃的白天照得認不得路。他失身給他們村子里籃球打得最好的賈霸。 賈霸的籃球,神的!不是蓋。 他被賈霸推到墻壁上。賈霸吐出來的呼吸彌漫在屋里,麝香跟松枝的氣味,把他醚昏。他像被嵌進霉濕冰涼的墻里面,然后擊碎,碎成一缸淋漓的流星雨。那一刻,聽見天降下大雨。 醒時他站在老榕樹底下,外面下著亮通通的干雨。雨聲卻很嚇人,打在樹葉跟窗子的遮雨棚上,仿佛世界末日。雨那么大,樹底下可一點不濕,樹外面有一半在空中已蒸曬掉,有一半落下來遍地擊出燙腥的塵煙。 賈霸站在他旁邊,銅山鐵城,喊著他小佟,小佟,對不起。 他察覺賈霸濃濃看著他的眼睛,也充滿了松脂的醚味,牢牢把他罩死,像蟾蜍被蛇盯住,只好給吃了。千百條榕樹的須根嘩一陣飄揚起來,雨都朝天上卷去。 今年是大氣層的回光返照,每天下午他漂浮在社區的游泳池里,仰望無盡透明之蒼穹,該死那問了幾千年的老問題就在無盡之處,突然向他問了,為什么要活著?活著究竟是干什么呢? 大哉問!他怒氣地伸出一根中指去操它天空老媽的,干伊娘。一翻身奮力游它個來回十三趟,用他依然充沛的體力去堵住那悠悠千年之口。拚得力竭,死在水上。 但也有衰的時候,都三十啷當歲,這個圈子里,三十已經是很老,很老了。藍得令人起疑的池水,把他泡成一條藍色的魚,眼淚淚淚涌出,從鬢角淌下匯為藍色的水。南海有鮫人之淚成珠,他什么都不是,任憑生命流光,身體里面徹底的荒枯了。 他久已不去三溫暖,愛滋病蔓延之故。今天徹底荒枯的身體里,把他逐泊到這里,卻被一幅廢棄的景象震駭住。繁華的煉獄,剩下余燼升起硫磺煙,是昔日的泛濫情欲,游魂為變,縷縷裊裊穿過光束消失。誰還來這里,就他們這三、五個不要命的渣子! 渣子,他對自己這副身體也索然無味到反胃的地步。老死坐在那里,誰都不理,一根曬干成棍的木柴魚。令他遙遠記起老媽的那只寶貝木柴魚,盤據著他整個童年的嗅覺,只有客人來時,才從櫥柜抽屜拿出,費力用菜刀刨下一堆木渣,扔進鍋里跟豆腐大白菜一起煮湯。會打死人的木柴魚,擲地有聲,每次削完仍包好放回抽屜,卻像不會減少的,一直是那么大,最后還當成禮物送給了二舅婆。 身體是累贅,刨成木屑消滅了罷。但他感覺到有一雙眼睛在看他。 沒有用的。暴烈如雷光閃擊一逝的激情之后,是無邊無涯無底無聲息的無聊,沙海之漠,吞噬心靈。他在心底冷冷的笑,老子沒興趣。抬起和尚一般的眼神,望向那雙看著他的眼睛。 有一剎那,他們彼此看到。在那空空心巢的浩瀚座標上,他跟他遇見。 沒有用。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他對體內挑起的一串凄麗的顫音這樣說。但是那雙眼睛,那雙眼睛像十七年前剝奪了他的貞潔的眼睛,浸著醚味,強烈撥動他。斷弦裂帛,他跟他相偕而去,就如花跟蜜蜂遇見,一樣的自然注定。 他們到十樓的高空中裸裎相向,高架橋自窗邊飛越而過,橋燈照射一片橘色,南北車輛轟轟橙橙在他們頭上奔馳。他伸出雙手去擁抱他,他也是。他們都去擁抱對方,同時都要給。這是一場錯亂潦草的纏綿,不知什么時候就停止了。 并列在枕上。里面是黑的,外面橋燈,橙天橘海像荒原上的黃昏,映進來把他們的裸身涂上一層銅銹綠。做得太遜,他回避不去看他,那是一軀道道地地的男人的體格,結實有氣力。 他起身穿衣服,他也爬起來去穿。滿屋子全部是穿衣服的聲音,皮帶扣子和鑰匙環叮叮當當亂響,很嚇人。忽一刻又都停止了,悄然無聲,窒息人。他看見一座寫著EVERGREEN的大貨車從窗邊凌空駛過。長榮,evergreen,小佟說,這樣打破了沈默。 什么?他問。 我有一個朋友在長榮,拚得跟條老狗一樣,小佟說。長榮海運,我朋友跑了兩年船,調回岸上,結了婚。 他說,我叫鍾霖,你呢? 走吧,小佟說。 鍾霖高他半個頭,爽爽落落,不粘。碰過的太多,憑直覺,他知道這次遇到了極品。愿不愿意告訴我電話,他問。 你叫什么?鍾霖又一次問他。 他想想,講了真名,叫我小佟吧。 伸出手,讓鍾霖把電話號碼刺癢的寫在他掌心。我可不可以打電話給你? 鍾霖直直下巴表示肯定,嘴角一扯笑了。怪怪那是眷村男孩才有的笑法,他熟悉到已經忘記的笑容,又出現了。我送你上車。 不,我送,鍾霖說。 我送。他握住他的手,他也握住他的,比在床鋪上才感覺到了親密。夏夜如黑檀木沉香的街上,遠空中濕溶溶浮一團紅燈,不久化為綠燈,低空一盞晶黃小燈呼呼飄到跟前停住,一部墨藍計程車。他們已放開手,眼睛卻互相依戀著。 慌慌的,他邀約他,要不要喝杯酒? 喝吧,鍾霖說。 計程車已開走,他們帶著剛從冷氣間出來的余涼和肥皂香走了一段路,肩并肩清心寡欲,真好。反潮的露水把所有建筑物都淹沒,剩下不熄滅的霓虹巨燈宛若星體浮在空中。滿月打水里撈出,淋淋漓漓隨著他們走,走一下子,渾身也濕了。搭了車去MYPLACE,像從雨地逃進屋來。 一杯長島冰茶,不,冰島長茶,他跟茉莉開玩笑說。 媫思敏茉莉變了一種發型,劉海稠稠剪在雙眉上,熨貼的直發到耳朵一半燙起密密小卷覆住頸子,擦了慕思,黑漉漉的復古式頭,問鍾霖喝什么。 鍾霖要一杯曼哈坦。 他食指伸去拂鍾霖眉心的一綹黑絲,拂開又落下。露水把他們的發壓得薄薄包在頭皮上,凸顯出妖細似蛇的眉眼,復古之人,幾可亂真。 你看起來好像跟每一個人都有仇,鍾霖說。 會嗎?他心底其實高興,至少他是有別于別人的。 你一個人坐在那里,臉像有一層鹽霜,鍾霖說,沒有人敢找你。 會這樣嗎?的確他是一具被欲海情淵腌漬透了的木乃伊。所以你就來找我? 玩嘛,就痛快玩,干嗎弄得一副民不聊生得樣子,鍾霖語氣可沖。 他真想抱住他親一下,多么幸福啊,mylover。有一天會叫你玩到不要玩,玩到要嘔吐,賴活不如好死的時候! 那時我就marry,鍾霖說。 畢竟用了英文來取代結婚二字,仍叫他心抖抖一顫,冷笑著,你很幸運。 小佟,鍾霖熱烈的呼喊他,把他喊回來,小佟,把他喊熱來。 鍾,你很酷,他慘然笑了,酷! 不是這樣小佟。我跟你說,我覺得你不一樣,我一定要跟你先說,我有一個girlfriend,我們認識快五年了,make過,我想最后我會跟她一起的,一起這么久了,對罷小佟。鍾霖朝他直著下巴,撇嘴笑,半霸半寵,迫他承認。 他凄促一笑,她知道嗎? 不知道。 也沒壓力?他看著鍾霖坦白如雪的眼睛,唉是個尤物,心里嘆服。你是半路出家? 有一次喝醉酒,被搞上的,鍾霖說。 常去那里嗎?他們相遇的可紀念之處。 今天是第二次,鍾霖說,你跟我碰過的不一樣,被拐的? 有什么差別,他棄世的說,不都一樣。 喔NO,鍾霖鼓舞著他,這很不一樣。 其實當個純的還好,他忽然很怨毒,起碼他們是人力不可抗拒,我們,自甘墮落。 你要這么堵攔我也沒辦法。鍾霖喊他,ㄟ、?小佟,ㄟ、,快樂點,用杯碰他的杯,鏘鏘響。 他無法置信望著他,方口方鼻擱淺著,感覺灼烈的辣淚滴在心上,燙破一個洞。鍾,愛不愛她? 鍾霖想了一想,愛吧。 那你真該去死。 我想也是,鍾霖萎下頭,有些懊喪的,像一棵無辜的向日葵。 他已經原諒他了。打電話給你,會不會不方便? 不會。鍾霖掰開他手,又寫下另一個號碼,家里的,晚上打。我爸媽跟姐姐,你聽到那個啞啞的聲音,就是我姐,跌停板,嫁不出去了。 他嘆氣,你連我的電話也不想留。 鍾霖把手掌扔給他,裂齒懇懇笑。一目了然的掌紋,大骨頭手,數目字寫在掌心,鐵定是自來水沖走的命運,不會被記住,他知道的。喝酒,喝酒。 你想要的話,可以啊,鍾霖說。 他不敢看他,普渡眾生么,謝了,不受渡的。他說,要你想要,我才要。 Anytime,都可以,真的小佟,鍾霖說,你說一聲就是,打電話也可以。 他的目光一部分側側越過他鬢邊,望向吧枱頂倒掛的一只只高腳杯像長滿一架子冰碎葡萄,漠漠無限遠處,絕圣棄智。一部分目光留下來,在他身體近周,吟蕩低回。情人心,海底針,他拍拍他手背,算啦,幾年次的? 四十六,鍾霖說。 他嚇一跳,不像。為四字頭喝一杯,我四十五。 鍾霖扭住眉打量他,不像,揍他一下肩膀。你知道,現在滿街跑的都是五字頭,邪門。哥兒們的調調,他喜歡,心底松暖起來,六字頭都出來混嘍!他保養體魄如保養他的小牛皮公事包。 多雨的五月他交掉一份戲劇巡回演出的海報設計后,遇見兩個六字頭,十七歲,十六歲。兩條愛吃麥當勞的山林小妖,聒聒噪噪像連體嬰粘在一起,午夜場散場后就跟住了他。帶去卡拉OK唱到凌晨,喝掉一瓶玫瑰露,一瓶紹興酒,他們的歌他不會唱,他的歌他們沒有聽過。 雨珠荒天荒地罩住他,夜行車燈突然照破混沌,光眩里雨箭上下亂飛,照過去了。一堆黑影跟著他,仍是他們,濕淋淋兩只笨貓,讓他拾了上車帶回家。他喝太多酒,昏昏入睡時,脫光的兩只貓已扭一起,窗檐雨一陣沒一陣,霪霪下到他的夢里面。 醒來上廁所,燈大開,亮通通一個倒臥床下,一個橫在門邊,凸凸凹凹,唉沒長成人形,找兩塊毛巾幫他們蓋上肚子,關掉四盞燈。 上午爬起床,聽見他們在放錄影帶看,引狼入室,心里后悔。白日青天之下照面,原形畢現,全部見光死,一切,一切,非常干索。吃掉他一條全麥餅干,半罐酸酪,只好帶他們去吃飯。 十七歲的有一雙重濁的黑眼圈,像印度人眼睛,縱欲沉酣,浸透著無可如何,超世悲憐。滋味復雜的眼睛,卻是空腦殼,都聽十六歲主張。沒一刻停住吃,他們要,他買。一大袋子輕飄的粉白粉紅粉綠球體像嬰兒玩具,入口化成甜味,一顆顆吃空屁。明治軟糖咬起來像橡膠,E.T.吃的m&m糖。一包膠糖形狀如腰子,艷奇的水果色,雷根總統最愛吃,十六歲的說。 十六歲看出他傾愛十七歲,便挾持十七歲,玩游樂場,打小鋼珠,時不時投他哀怨的眼光,搞三角習題。他隨他們從這里逐到那里,潮濕人群中,那里又轉去那里,黃昏的都市已亮起燈,不知為什么他們卻走在水門堤岸上。十六歲轉眼不見,讓出給他們。 陰陽脊界,一邊是都市背后稀稀落落霓虹燈,一邊是都市倒影,水風腐臭十萬八千里從幽黑彼岸刮來。他帶十七歲走下倒影這邊,按到粗礪的堤墻上狠狠親了一遍,像若干年前賈霸對待他。 十六歲又出現,雙影在陰陽界上巡行。 天撒下牛毛雨,三人復合。 就住附近,送他們到樓下,道別后,十六歲又折回來,有東西給他,上樓看。暗魅魅進屋里,沒開燈,十六歲給他一巴掌,哭起來,別哭了,抱住十六歲,和著淚水咸咸的親吻。十六歲拉他壓倒,跟他要,他就給,清清醒醒給,也愉樂,也寂寞。 雨停時他起身走了,踩著潮亮的光影行在水上,肉身菩薩,夜晚渡眾生。 他跟鍾霖道別,手去搭手,鍾霖很靜,但嘴巴熱絡,打電話給我,我才好預先安排。 何苦負擔,他更愿意是臨時起意。別后一星期,他忍耐不去打電話,而且忍耐,不去想念他。拚命工作,拖期半個多月的兒童書揷畫,一口氣畫了出來。忍耐和想念的雙重痛苦使他生活充實,不亂跑,腦筋空閑時,就用心咀嚼痛苦。也不敢亂跑,匆匆去超級市場采購糧食就趕回家,害怕萬一萬一他打電話來的話。 裝了電話答錄機,敢跑久一點了,接下一批套書做封面。回來聽機,喂,我老吳啊,喂,他媽你也裝上了這個鳥東西,嚓,掛了。 他下決心打電話給他,卻先去把頭放在影印機上,睜大眼,讓強光曝過,印了一張臉,烏七黑八有一個白額白鼻子和絲絲厘厘的灰白發,山魅猖魈之類。索性又去印了一個左臉,右臉,一個鼻尖壓扁的,一個閉上眼睛的,各種丑怪,夾在曬繩上展覽。拖延兩刻鐘,打吧。 找鍾先生。哪個鍾先生?鍾霖。電話轉過去,找誰?鍾霖。哪一組?不知道。電話又轉到別處,聽筒擱下在等,忙碌的人聲,打字機和紙張文件一片飛砂走石響,鍾霖是干什么的,他竟不知,一時氣怯掛掉電話。 晚上打家里,一接是鍾霖,除了約會也沒有其他話題。很忙,只有禮拜六空,晚上陪女友看電影,禮拜天去女友家吃飯,是事實,但都像托辭,鍾霖自己惱了,就講定禮拜六下午出來見。 還有五天,地老天長的五天。至今他仍記得有著一年四季紅濕嘴唇的某,像罐頭剛啟開取出的一顆櫻桃,要你去咬,傾其性命于一歡的飆風帶他沖上云漢,筋疲力竭,但他仍沒有出來。某不相信,約一個星期后輪休日再見。某似乎是在西餐廳任立業。 他全力要爆裂的期望,他決心非要出來不可。相見日,某與他從一進屋開始糾纏剝衣直剝到床邊倒在地上,幾乎休克,三尺之距燒起遍野大火,腐蝕骨髓。即便如此,某仍然未能讓他出來,最后還是五打一,自己來。 很久以后他與某偶然重逢在吧間,相視默契苦笑,某走來揶揄他,呵呵太累了,太累了。他終于覺悟一件事,情欲是不可去期待的,它永遠給你反高xdx潮,應當隨緣。他應當雍容度日到那天他與鍾霖相見。 一天接近一天時,他越來越清晰聞見賈霸的氣味從多少年以前又回來了,該死那松脂的醚香根本是動情激素,攪拌丹田始之發酵,融融包住他。至前一晚他吃過精心調配的涼面而獨對枱幾上一盆親植的大麻煙葉時,四周濃烈的醚味差差使他不禁,無風自家披靡。一念未泯,他急急逃出門,往有人的地方去。 到老姐家,僅隔一座水泥大橋計程車不到一百元,卻已兩年沒來過。姐不姐,舅不舅,只有一架電視機哇哇吵了整晚夜。老媽長途電話來,沈老六喜帖寄到家里去了,跟爸會代表去一下,封多少,兩千太多了,一千二,媽先墊。叫他去聽訓,四毛毛,不要熬夜,少抽煙,是不是還兩天一次便,要多吃水果。 電視機里有一個帶墨鏡的殺手在陰冷唱歌,歌詞一字一字彈射出。什么時候,學會的一種東西叫做酷,不輕易動情,像是一種冷血動物,養一只貓,解放彼此的孤獨,一張床,半個情人,幾棵植物。歌名就叫酷。 中午他醒來,乍放光明,沒有影子的太陽充塞宇宙,他平臥仰望自己寬松純棉的日本四角褲給高高崩起像一座金字塔。無量光無色世界,唯一的色彩是太陽經過桌上一杯水折射到墻頂,忽滅忽現,紅橙黃綠藍靛紫變換起舞。他就要去會見他的情人,鍾。喔鍾,mylover,鍾。 然而突然來的厭世情緒又將他席卷,天啊欲望降臨起義,又背叛了他。他眼見身體那座亙古聳立的金字塔霎時已潰塌在眼前。他沃沃心田傾刻間荒蕪了下來,完全荒蕪。 情欲用百千種變化的臉一再挑起他,到最高最高處,突然揭開臉皮,美人成白骨,將他千萬丈打落塵土,重復復重復。但他這時候才有一點點看清了它的本來面目似的,直直目視著它。在那個掛著象鼻財神的位置,銅錫面具上鑲滿土耳其藍小石的象鼻財神,現在是一片曝白光線。 KAMASUTRA!業經。 他從尼泊爾帶回的那本畫冊,KAMASUTRA,EroticFiguresinIndianArt。琳琳瑯瑯性愛姿態,練瑜珈一搬的非人體力學所可及。 怪怪那些顏色,有炎烈如火地焚煙的朱砂紅、芥末黃,有深邃如星空的孔雀藍、宮紛紅、蛇膽綠。幽悶森林里,有最香的花,最毒的蛇,最精妙的性技,最早夭的生命。怪怪那是一個熟爛透了的官能世界。 全地球將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畫出這種圖畫的印度人,絕絕對對不是消極戒殺出世族,正正好相反。他把它們用進他的配色和設計里,仿佛向來就是他自己。 KAMASUTRA!那個官能早熟情感深銳的熱帶民族,他敢打賭,他們活了一年,所見到的復雜現象絕對比寒帶人活了一輩子所見的還多。他幡然了悟,他的先人若不是阿育王也必是尸毗王或者摩訶國的小王子。前者非常好戰的屠殺了數十萬人之后才懺悔修道,后者,唉后者! 尸毗王看見一只小鴿被餓鷹追逐逃到自己懷中求救,對鷹說,你不要吃這小鴿。鷹說我不吃鮮肉就要餓死,你會憂惜他為什么就不憂惜我呢? 尸毗王便用一條秤一端是鴿,一端放置同等重量從自己腿上割下來的肉,用自己的血肉來換取鴿子的生命。 尸毗王把整個股肉臀肉都割盡了卻仍然沒有鴿子的重量,就縱身投在秤盤上,用全部的自己做抵償。 立時大地震動,鷹與鴿都不見了。 他知道全地球將只有他一個人相信,不論是摩訶國小王子舍身飼虎,還是尸毗王割肉貿鴿,赤血淋淋的狂迷境界皆如出一轍,徹頭徹尾根本就是他祖先們的淫事,隔了千百世代如今強悍遺傳給他。他們都是天地頭號淫人。 他明白了,眼前他最應該做的事,唯一的事,只不過是爬起來,穿上衣服,去見鍾霖。 前一刻他仍在徘徊,到底要擦富有皮革煙草樹木獷放氣味的POLO,或是中和一點的姬雪龍,先逸出一股柑橘清芳,漸化為濃冽藥草味。或是只為自己聞見就好的碧水。或是卡汶克萊的迷情OBSESSION,在原本女人香水的甘甜里加上松脂和麝香。這一刻他什么都不擦,帶著自己體內散出來的獨特醚味去赴約。 他們約在他常去的茶藝館。做為一個又忙又閑的個人工作者,他以兩件消極行動表示抵制都市生活,不買單,不戴手表。以及三件積極嗜好,茶道、品陶、烹飪,特別是日本料理。 他坐在常坐的位子背窗,但窗門外一切景物和流動,都投映在對面整排冰亮玻璃櫥架上。紫砂壺,紅泥壺,綠泥壺,石頭壺,柿子壺,菊瓣壺,樹癭壺,塵滾塵汽車于壺間飛馳,行人走路,供他看盡過往云煙。鍾霖,就出現在那上面。 贊!現形青天白日下,極品畢竟是極品,不會辜負知己。鍾,在這里。 嘿小佟!鍾過來坐下,頭上腳下打量他,揍他肩膀,嘿小佟還好吧。 哥兒們的調調,眷村男孩才有的笑容,男人間的親密友誼,夠了,他綻開明朗的笑臉。經歷過尋尋覓覓的驚濤駭浪之中大翻大跌以后,鍾霖,這個即使是白天讓他遇見他也會欣賞的男人,給他的,已經太夠了。 他的淡泊很快渲染給他,彼此放松。他安穩泡茶,他平和觀賞,溫柔正像竹簾子細細篩篩的密密影子包住他們。他把茶遞給他,眼波底互相望見,唉也是舉案齊眉。 今年夏天會啃人的太陽像他國三聯考完,直直射下全村子忽然已找不到人玩,許多在外地,許多準備考試,忽然他就變成巷子里最大的一個。一夕之間被另條巷子里他們當小蘿卜頭時代最崇拜的大哥級人物賈霸,一夕間被賈霸做掉,成為怨苦的情人。 賈霸不發一言但用愁濃醚香的眼睛即可使他酥軟,刻骨銘心終于一人。七八天罷也許兩星期,賈霸同樣的眼睛卻不再對他,而對各種場合出現的魁偉男性無法自禁的投倚角色。他第一次大發醋勁時,賈霸保證愛他并讓他第一次進入男人里面。 這樣賈霸好像已充分償還了他的,冷冷對他說,他愛他,可是他不是他心目中的那種型。不夠高,不夠粗,不夠肌肉。他的白馬王子是軍人,是水手,不是他,但他可以愛他。 他被賈霸弄昏了。每天下午他們去再春游泳池,他睜眼看賈霸在池中展露體格用眼睛放電,電著的相偕游游,當他面前搞起比目魚嬉春,就像他是一根水草或漂流物般無知覺不存在。 他日日跟著魔一樣,死粘住賈霸,任其侮辱踐踏,以為這樣本來是愛情的方式。直到暑假快要結束賈霸去服兵役前一晚,他終于在狹巷里堵住賈霸,骨削形喪完全是一只色癆鬼,求求賈霸親吻他。 賈霸把頭一偏向墻,眼睛望地,連不屑或輕蔑都不給他。他上前抱住賈霸,抱著一具僵冷身體發狂要把它抱活熱回來的,拚出一切。他們不怕被誰撞見,因為不可能也不會,此刻萬人空巷全都在屋里看晶晶與母相認的大結局。聽,悲愴凜然主題曲奏起了,從千門萬戶涌出匯成大河直沖天庭,為他慘厲的初戀譜下終結。 晶晶,晶晶,啦啦啦,他哼起晶晶主題歌。 你是遇人不淑,鍾霖拍拍他笑,開頭開壞了,一副高拐相。 他綻放漁樵閑話的微笑,晶晶,晶晶,啦啦啦,幼齒啊那時候。晶晶,晶晶,啦啦啦,哼來哼去記不起下文的,苦惱著。 鍾霖接過去哼,續了兩段,它鄉遇故知,令他驚喜蹦出椅子。 這個呢,記不記得?鍾霖吟出另一條旋律。 他傾耳聽,似曾相識,再多哼一點,再哼,我知道了,星河!臺視第一個連續劇。 感激涕零的兩人打破了一只蓋碗,震屋響,引起一陣騷亂。平息下來時,甜蜜極了的,他們開始談電視機。天啊他們都是有著附贈太空人裝束的大同寶寶的那一批電視,機門兩邊開拉像一把手風琴,且有一塊紫紅絨布垂下金黃流蘇覆在電視機上,供著大同寶寶。 你聽,這是什么?他努力哼準每一顆音符,就算如此之走樣,鍾霖聽聽也就一起哼上來,勇士們,砰,螢光幕飛出一頂鋼盔兩枝步槍,COMBAT!呵他們的老朋友桑得斯班長,總是孤獨果敢的率領部下殲滅德軍。 聽這個,鍾霖滴滴答答哼起來。SAINT!圣者賽門鄧普勒,不,不是美語發音的勒,而是英語發音的辣,羅杰摩爾蓬軟頭頂上丁一響,亮出光環。星期六晚間十一點播出的七海游俠,帥哥,后來跑到○○七海底城,又要打又要踢,又要跟蘇俄女特務上床,累得他,閑灑盡失。唉也老了,發塌皮松。 還有這個,他哼了一段半天鍾霖卻聽不出是啥,蘋果西打嘛。鍾霖重新一哼,才對,夏日火爐屋里,星期天下午兩點的電視長片,每次緊要關頭就切斷,颼颼颼旋出一瓶冰珠流瀉的蘋果西打,恨死你。而跟在這之后的必然是蜂王香皂,伴隨慵懶女音老蟬鳴嘶,他跟鍾霖擁有的竟是那么多。 星期一的打擊魔鬼金毛虎,星期二赴湯蹈火MISSIONIMPOSSIBLE,星期三密諜有心電感應,片頭是蘇黎士的噴泉高高沖在空中。星期四洋場私探有一個漂亮的黑人女秘書。小英雄畢佛,讓你嫉妒死了的有那樣一雙可以坐下來跟你溝通的開明老爸老媽。聽說現實里的畢佛參加越戰死掉了,不,沒有死,死的是那個單槍匹馬里的強尼西瑪。 星期五黃昏五點半的糊涂情報員,怪怪有夠丑的九十九號,像透了大力水手的女朋友奧麗薇。呵星期五最多好看的了,勇士們就在星期五。藝海龍蛇記不記得,骨董店老板每次不是被卷入謀殺案,就是寶物爭奪戰。對啦游擊英雄,親愛的那幫子哥兒們,牢頭,騙子艾特,小偷,耍小刀的契夫,抽屜把子嘴卡西諾專門開保險箱,呵迷人的牢頭有一座跟寇克道格拉斯一模一樣的凹洞下巴! 他們足足講到星沉海底,雨過河源。該是散會的時候,鍾霖還要陪女朋友去看七點二十分場。突然鍾霖很沖動,不去了。 他正喝茶,感覺平地刮一陣惡風,差點潑翻茶,心旌獵獵的搖了兩搖,漸止。 腦沖血一褪,鍾霖也自知這似乎是不可行。 時機稍縱即逝。他們洞然了于心,結果今天他們沒有上床鋪的話,從此今生,他們之間很難很難會有這件事情發生了。 令人有一點點后悔,一點點呆怔。 同時他們非常清楚,這亦將會是他們長久而親密友誼的一個好開始。應當慶祝的,然而也不過如此。 哪一邊比較好?他笑問,不怕打破禁忌了。 鍾霖想想,想了滿久的。跟我女朋友,是比較舒服啦,跟這邊很刺激,每天上班實在有夠無聊,女朋友老夫老妻了,搞不出新招。鍾霖慚愧笑起來,唉我也不知道。 他知道,既然自己能拒絕情欲第一次,就能拒絕第二次,第三次,第N次。第N次的那一天到來時,他想他可以升天了。如此是可快樂的呢?可悲哀的呢?已非他所能夠預知。 今年夏天的確是他十五歲那年的夏天。 朱天文:肉身菩薩 今年的夏天像他十五歲那年的夏天。 太陽永遠直直地從當空射下,萬物沒有影子。那年的大氣層八成還沒有被污染,山河麗于地,一走出屋子,就給銀晃晃的白天照得認不得路。他失身給他們村子里籃球打得最好的賈霸。 賈霸的籃球,神的!不是蓋。 他被賈霸推到墻壁上。賈霸吐出來的呼吸彌漫在屋里,麝香跟松枝的氣味,把他醚昏。他像被嵌進霉濕冰涼的墻里面,然后擊碎,碎成一缸淋漓的流星雨。那一刻,聽見天降下大雨。 醒時他站在老榕樹底下,外面下著亮通通的干雨。雨聲卻很嚇人,打在樹葉跟窗子的遮雨棚上,仿佛世界末日。雨那么大,樹底下可一點不濕,樹外面有一半在空中已蒸曬掉,有一半落下來遍地擊出燙腥的塵煙。 賈霸站在他旁邊,銅山鐵城,喊著他小佟,小佟,對不起。 他察覺賈霸濃濃看著他的眼睛,也充滿了松脂的醚味,牢牢把他罩死,像蟾蜍被蛇盯住,只好給吃了。千百條榕樹的須根嘩一陣飄揚起來,雨都朝天上卷去。 今年是大氣層的回光返照,每天下午他漂浮在社區的游泳池里,仰望無盡透明之蒼穹,該死那問了幾千年的老問題就在無盡之處,突然向他問了,為什么要活著?活著究竟是干什么呢? 大哉問!他怒氣地伸出一根中指去操它天空老媽的,干伊娘。一翻身奮力游它個來回十三趟,用他依然充沛的體力去堵住那悠悠千年之口。拚得力竭,死在水上。 但也有衰的時候,都三十啷當歲,這個圈子里,三十已經是很老,很老了。藍得令人起疑的池水,把他泡成一條藍色的魚,眼淚淚淚涌出,從鬢角淌下匯為藍色的水。南海有鮫人之淚成珠,他什么都不是,任憑生命流光,身體里面徹底的荒枯了。 他久已不去三溫暖,愛滋病蔓延之故。今天徹底荒枯的身體里,把他逐泊到這里,卻被一幅廢棄的景象震駭住。繁華的煉獄,剩下余燼升起硫磺煙,是昔日的泛濫情欲,游魂為變,縷縷裊裊穿過光束消失。誰還來這里,就他們這三、五個不要命的渣子! 渣子,他對自己這副身體也索然無味到反胃的地步。老死坐在那里,誰都不理,一根曬干成棍的木柴魚。令他遙遠記起老媽的那只寶貝木柴魚,盤據著他整個童年的嗅覺,只有客人來時,才從櫥柜抽屜拿出,費力用菜刀刨下一堆木渣,扔進鍋里跟豆腐大白菜一起煮湯。會打死人的木柴魚,擲地有聲,每次削完仍包好放回抽屜,卻像不會減少的,一直是那么大,最后還當成禮物送給了二舅婆。 身體是累贅,刨成木屑消滅了罷。但他感覺到有一雙眼睛在看他。 沒有用的。暴烈如雷光閃擊一逝的激情之后,是無邊無涯無底無聲息的無聊,沙海之漠,吞噬心靈。他在心底冷冷的笑,老子沒興趣。抬起和尚一般的眼神,望向那雙看著他的眼睛。 有一剎那,他們彼此看到。在那空空心巢的浩瀚座標上,他跟他遇見。 沒有用。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他對體內挑起的一串凄麗的顫音這樣說。但是那雙眼睛,那雙眼睛像十七年前剝奪了他的貞潔的眼睛,浸著醚味,強烈撥動他。斷弦裂帛,他跟他相偕而去,就如花跟蜜蜂遇見,一樣的自然注定。 他們到十樓的高空中裸裎相向,高架橋自窗邊飛越而過,橋燈照射一片橘色,南北車輛轟轟橙橙在他們頭上奔馳。他伸出雙手去擁抱他,他也是。他們都去擁抱對方,同時都要給。這是一場錯亂潦草的纏綿,不知什么時候就停止了。 并列在枕上。里面是黑的,外面橋燈,橙天橘海像荒原上的黃昏,映進來把他們的裸身涂上一層銅銹綠。做得太遜,他回避不去看他,那是一軀道道地地的男人的體格,結實有氣力。 他起身穿衣服,他也爬起來去穿。滿屋子全部是穿衣服的聲音,皮帶扣子和鑰匙環叮叮當當亂響,很嚇人。忽一刻又都停止了,悄然無聲,窒息人。他看見一座寫著EVERGREEN的大貨車從窗邊凌空駛過。長榮,evergreen,小佟說,這樣打破了沈默。 什么?他問。 我有一個朋友在長榮,拚得跟條老狗一樣,小佟說。長榮海運,我朋友跑了兩年船,調回岸上,結了婚。 他說,我叫鍾霖,你呢? 走吧,小佟說。 鍾霖高他半個頭,爽爽落落,不粘。碰過的太多,憑直覺,他知道這次遇到了極品。愿不愿意告訴我電話,他問。 你叫什么?鍾霖又一次問他。 他想想,講了真名,叫我小佟吧。 伸出手,讓鍾霖把電話號碼刺癢的寫在他掌心。我可不可以打電話給你? 鍾霖直直下巴表示肯定,嘴角一扯笑了。怪怪那是眷村男孩才有的笑法,他熟悉到已經忘記的笑容,又出現了。我送你上車。 不,我送,鍾霖說。 我送。他握住他的手,他也握住他的,比在床鋪上才感覺到了親密。夏夜如黑檀木沉香的街上,遠空中濕溶溶浮一團紅燈,不久化為綠燈,低空一盞晶黃小燈呼呼飄到跟前停住,一部墨藍計程車。他們已放開手,眼睛卻互相依戀著。 慌慌的,他邀約他,要不要喝杯酒? 喝吧,鍾霖說。 計程車已開走,他們帶著剛從冷氣間出來的余涼和肥皂香走了一段路,肩并肩清心寡欲,真好。反潮的露水把所有建筑物都淹沒,剩下不熄滅的霓虹巨燈宛若星體浮在空中。滿月打水里撈出,淋淋漓漓隨著他們走,走一下子,渾身也濕了。搭了車去MYPLACE,像從雨地逃進屋來。 一杯長島冰茶,不,冰島長茶,他跟茉莉開玩笑說。 媫思敏茉莉變了一種發型,劉海稠稠剪在雙眉上,熨貼的直發到耳朵一半燙起密密小卷覆住頸子,擦了慕思,黑漉漉的復古式頭,問鍾霖喝什么。 鍾霖要一杯曼哈坦。 他食指伸去拂鍾霖眉心的一綹黑絲,拂開又落下。露水把他們的發壓得薄薄包在頭皮上,凸顯出妖細似蛇的眉眼,復古之人,幾可亂真。 你看起來好像跟每一個人都有仇,鍾霖說。 會嗎?他心底其實高興,至少他是有別于別人的。 你一個人坐在那里,臉像有一層鹽霜,鍾霖說,沒有人敢找你。 會這樣嗎?的確他是一具被欲海情淵腌漬透了的木乃伊。所以你就來找我? 玩嘛,就痛快玩,干嗎弄得一副民不聊生得樣子,鍾霖語氣可沖。 他真想抱住他親一下,多么幸福啊,mylover。有一天會叫你玩到不要玩,玩到要嘔吐,賴活不如好死的時候! 那時我就marry,鍾霖說。 畢竟用了英文來取代結婚二字,仍叫他心抖抖一顫,冷笑著,你很幸運。 小佟,鍾霖熱烈的呼喊他,把他喊回來,小佟,把他喊熱來。 鍾,你很酷,他慘然笑了,酷! 不是這樣小佟。我跟你說,我覺得你不一樣,我一定要跟你先說,我有一個girlfriend,我們認識快五年了,make過,我想最后我會跟她一起的,一起這么久了,對罷小佟。鍾霖朝他直著下巴,撇嘴笑,半霸半寵,迫他承認。 他凄促一笑,她知道嗎? 不知道。 也沒壓力?他看著鍾霖坦白如雪的眼睛,唉是個尤物,心里嘆服。你是半路出家? 有一次喝醉酒,被搞上的,鍾霖說。 常去那里嗎?他們相遇的可紀念之處。 今天是第二次,鍾霖說,你跟我碰過的不一樣,被拐的? 有什么差別,他棄世的說,不都一樣。 喔NO,鍾霖鼓舞著他,這很不一樣。 其實當個純的還好,他忽然很怨毒,起碼他們是人力不可抗拒,我們,自甘墮落。 你要這么堵攔我也沒辦法。鍾霖喊他,ㄟ、?小佟,ㄟ、,快樂點,用杯碰他的杯,鏘鏘響。 他無法置信望著他,方口方鼻擱淺著,感覺灼烈的辣淚滴在心上,燙破一個洞。鍾,愛不愛她? 鍾霖想了一想,愛吧。 那你真該去死。 我想也是,鍾霖萎下頭,有些懊喪的,像一棵無辜的向日葵。 他已經原諒他了。打電話給你,會不會不方便? 不會。鍾霖掰開他手,又寫下另一個號碼,家里的,晚上打。我爸媽跟姐姐,你聽到那個啞啞的聲音,就是我姐,跌停板,嫁不出去了。 他嘆氣,你連我的電話也不想留。 鍾霖把手掌扔給他,裂齒懇懇笑。一目了然的掌紋,大骨頭手,數目字寫在掌心,鐵定是自來水沖走的命運,不會被記住,他知道的。喝酒,喝酒。 你想要的話,可以啊,鍾霖說。 他不敢看他,普渡眾生么,謝了,不受渡的。他說,要你想要,我才要。 Anytime,都可以,真的小佟,鍾霖說,你說一聲就是,打電話也可以。 他的目光一部分側側越過他鬢邊,望向吧枱頂倒掛的一只只高腳杯像長滿一架子冰碎葡萄,漠漠無限遠處,絕圣棄智。一部分目光留下來,在他身體近周,吟蕩低回。情人心,海底針,他拍拍他手背,算啦,幾年次的? 四十六,鍾霖說。 他嚇一跳,不像。為四字頭喝一杯,我四十五。 鍾霖扭住眉打量他,不像,揍他一下肩膀。你知道,現在滿街跑的都是五字頭,邪門。哥兒們的調調,他喜歡,心底松暖起來,六字頭都出來混嘍!他保養體魄如保養他的小牛皮公事包。 多雨的五月他交掉一份戲劇巡回演出的海報設計后,遇見兩個六字頭,十七歲,十六歲。兩條愛吃麥當勞的山林小妖,聒聒噪噪像連體嬰粘在一起,午夜場散場后就跟住了他。帶去卡拉OK唱到凌晨,喝掉一瓶玫瑰露,一瓶紹興酒,他們的歌他不會唱,他的歌他們沒有聽過。 雨珠荒天荒地罩住他,夜行車燈突然照破混沌,光眩里雨箭上下亂飛,照過去了。一堆黑影跟著他,仍是他們,濕淋淋兩只笨貓,讓他拾了上車帶回家。他喝太多酒,昏昏入睡時,脫光的兩只貓已扭一起,窗檐雨一陣沒一陣,霪霪下到他的夢里面。 醒來上廁所,燈大開,亮通通一個倒臥床下,一個橫在門邊,凸凸凹凹,唉沒長成人形,找兩塊毛巾幫他們蓋上肚子,關掉四盞燈。 上午爬起床,聽見他們在放錄影帶看,引狼入室,心里后悔。白日青天之下照面,原形畢現,全部見光死,一切,一切,非常干索。吃掉他一條全麥餅干,半罐酸酪,只好帶他們去吃飯。 十七歲的有一雙重濁的黑眼圈,像印度人眼睛,縱欲沉酣,浸透著無可如何,超世悲憐。滋味復雜的眼睛,卻是空腦殼,都聽十六歲主張。沒一刻停住吃,他們要,他買。一大袋子輕飄的粉白粉紅粉綠球體像嬰兒玩具,入口化成甜味,一顆顆吃空屁。明治軟糖咬起來像橡膠,E.T.吃的m&m糖。一包膠糖形狀如腰子,艷奇的水果色,雷根總統最愛吃,十六歲的說。 十六歲看出他傾愛十七歲,便挾持十七歲,玩游樂場,打小鋼珠,時不時投他哀怨的眼光,搞三角習題。他隨他們從這里逐到那里,潮濕人群中,那里又轉去那里,黃昏的都市已亮起燈,不知為什么他們卻走在水門堤岸上。十六歲轉眼不見,讓出給他們。 陰陽脊界,一邊是都市背后稀稀落落霓虹燈,一邊是都市倒影,水風腐臭十萬八千里從幽黑彼岸刮來。他帶十七歲走下倒影這邊,按到粗礪的堤墻上狠狠親了一遍,像若干年前賈霸對待他。 十六歲又出現,雙影在陰陽界上巡行。 天撒下牛毛雨,三人復合。 就住附近,送他們到樓下,道別后,十六歲又折回來,有東西給他,上樓看。暗魅魅進屋里,沒開燈,十六歲給他一巴掌,哭起來,別哭了,抱住十六歲,和著淚水咸咸的親吻。十六歲拉他壓倒,跟他要,他就給,清清醒醒給,也愉樂,也寂寞。 雨停時他起身走了,踩著潮亮的光影行在水上,肉身菩薩,夜晚渡眾生。 他跟鍾霖道別,手去搭手,鍾霖很靜,但嘴巴熱絡,打電話給我,我才好預先安排。 何苦負擔,他更愿意是臨時起意。別后一星期,他忍耐不去打電話,而且忍耐,不去想念他。拚命工作,拖期半個多月的兒童書揷畫,一口氣畫了出來。忍耐和想念的雙重痛苦使他生活充實,不亂跑,腦筋空閑時,就用心咀嚼痛苦。也不敢亂跑,匆匆去超級市場采購糧食就趕回家,害怕萬一萬一他打電話來的話。 裝了電話答錄機,敢跑久一點了,接下一批套書做封面。回來聽機,喂,我老吳啊,喂,他媽你也裝上了這個鳥東西,嚓,掛了。 他下決心打電話給他,卻先去把頭放在影印機上,睜大眼,讓強光曝過,印了一張臉,烏七黑八有一個白額白鼻子和絲絲厘厘的灰白發,山魅猖魈之類。索性又去印了一個左臉,右臉,一個鼻尖壓扁的,一個閉上眼睛的,各種丑怪,夾在曬繩上展覽。拖延兩刻鐘,打吧。 找鍾先生。哪個鍾先生?鍾霖。電話轉過去,找誰?鍾霖。哪一組?不知道。電話又轉到別處,聽筒擱下在等,忙碌的人聲,打字機和紙張文件一片飛砂走石響,鍾霖是干什么的,他竟不知,一時氣怯掛掉電話。 晚上打家里,一接是鍾霖,除了約會也沒有其他話題。很忙,只有禮拜六空,晚上陪女友看電影,禮拜天去女友家吃飯,是事實,但都像托辭,鍾霖自己惱了,就講定禮拜六下午出來見。 還有五天,地老天長的五天。至今他仍記得有著一年四季紅濕嘴唇的某,像罐頭剛啟開取出的一顆櫻桃,要你去咬,傾其性命于一歡的飆風帶他沖上云漢,筋疲力竭,但他仍沒有出來。某不相信,約一個星期后輪休日再見。某似乎是在西餐廳任立業。 他全力要爆裂的期望,他決心非要出來不可。相見日,某與他從一進屋開始糾纏剝衣直剝到床邊倒在地上,幾乎休克,三尺之距燒起遍野大火,腐蝕骨髓。即便如此,某仍然未能讓他出來,最后還是五打一,自己來。 很久以后他與某偶然重逢在吧間,相視默契苦笑,某走來揶揄他,呵呵太累了,太累了。他終于覺悟一件事,情欲是不可去期待的,它永遠給你反高xdx潮,應當隨緣。他應當雍容度日到那天他與鍾霖相見。 一天接近一天時,他越來越清晰聞見賈霸的氣味從多少年以前又回來了,該死那松脂的醚香根本是動情激素,攪拌丹田始之發酵,融融包住他。至前一晚他吃過精心調配的涼面而獨對枱幾上一盆親植的大麻煙葉時,四周濃烈的醚味差差使他不禁,無風自家披靡。一念未泯,他急急逃出門,往有人的地方去。 到老姐家,僅隔一座水泥大橋計程車不到一百元,卻已兩年沒來過。姐不姐,舅不舅,只有一架電視機哇哇吵了整晚夜。老媽長途電話來,沈老六喜帖寄到家里去了,跟爸會代表去一下,封多少,兩千太多了,一千二,媽先墊。叫他去聽訓,四毛毛,不要熬夜,少抽煙,是不是還兩天一次便,要多吃水果。 電視機里有一個帶墨鏡的殺手在陰冷唱歌,歌詞一字一字彈射出。什么時候,學會的一種東西叫做酷,不輕易動情,像是一種冷血動物,養一只貓,解放彼此的孤獨,一張床,半個情人,幾棵植物。歌名就叫酷。 中午他醒來,乍放光明,沒有影子的太陽充塞宇宙,他平臥仰望自己寬松純棉的日本四角褲給高高崩起像一座金字塔。無量光無色世界,唯一的色彩是太陽經過桌上一杯水折射到墻頂,忽滅忽現,紅橙黃綠藍靛紫變換起舞。他就要去會見他的情人,鍾。喔鍾,mylover,鍾。 然而突然來的厭世情緒又將他席卷,天啊欲望降臨起義,又背叛了他。他眼見身體那座亙古聳立的金字塔霎時已潰塌在眼前。他沃沃心田傾刻間荒蕪了下來,完全荒蕪。 情欲用百千種變化的臉一再挑起他,到最高最高處,突然揭開臉皮,美人成白骨,將他千萬丈打落塵土,重復復重復。但他這時候才有一點點看清了它的本來面目似的,直直目視著它。在那個掛著象鼻財神的位置,銅錫面具上鑲滿土耳其藍小石的象鼻財神,現在是一片曝白光線。 KAMASUTRA!業經。 他從尼泊爾帶回的那本畫冊,KAMASUTRA,EroticFiguresinIndianArt。琳琳瑯瑯性愛姿態,練瑜珈一搬的非人體力學所可及。 怪怪那些顏色,有炎烈如火地焚煙的朱砂紅、芥末黃,有深邃如星空的孔雀藍、宮紛紅、蛇膽綠。幽悶森林里,有最香的花,最毒的蛇,最精妙的性技,最早夭的生命。怪怪那是一個熟爛透了的官能世界。 全地球將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畫出這種圖畫的印度人,絕絕對對不是消極戒殺出世族,正正好相反。他把它們用進他的配色和設計里,仿佛向來就是他自己。 KAMASUTRA!那個官能早熟情感深銳的熱帶民族,他敢打賭,他們活了一年,所見到的復雜現象絕對比寒帶人活了一輩子所見的還多。他幡然了悟,他的先人若不是阿育王也必是尸毗王或者摩訶國的小王子。前者非常好戰的屠殺了數十萬人之后才懺悔修道,后者,唉后者! 尸毗王看見一只小鴿被餓鷹追逐逃到自己懷中求救,對鷹說,你不要吃這小鴿。鷹說我不吃鮮肉就要餓死,你會憂惜他為什么就不憂惜我呢? 尸毗王便用一條秤一端是鴿,一端放置同等重量從自己腿上割下來的肉,用自己的血肉來換取鴿子的生命。 尸毗王把整個股肉臀肉都割盡了卻仍然沒有鴿子的重量,就縱身投在秤盤上,用全部的自己做抵償。 立時大地震動,鷹與鴿都不見了。 他知道全地球將只有他一個人相信,不論是摩訶國小王子舍身飼虎,還是尸毗王割肉貿鴿,赤血淋淋的狂迷境界皆如出一轍,徹頭徹尾根本就是他祖先們的淫事,隔了千百世代如今強悍遺傳給他。他們都是天地頭號淫人。 他明白了,眼前他最應該做的事,唯一的事,只不過是爬起來,穿上衣服,去見鍾霖。 前一刻他仍在徘徊,到底要擦富有皮革煙草樹木獷放氣味的POLO,或是中和一點的姬雪龍,先逸出一股柑橘清芳,漸化為濃冽藥草味。或是只為自己聞見就好的碧水。或是卡汶克萊的迷情OBSESSION,在原本女人香水的甘甜里加上松脂和麝香。這一刻他什么都不擦,帶著自己體內散出來的獨特醚味去赴約。 他們約在他常去的茶藝館。做為一個又忙又閑的個人工作者,他以兩件消極行動表示抵制都市生活,不買單,不戴手表。以及三件積極嗜好,茶道、品陶、烹飪,特別是日本料理。 他坐在常坐的位子背窗,但窗門外一切景物和流動,都投映在對面整排冰亮玻璃櫥架上。紫砂壺,紅泥壺,綠泥壺,石頭壺,柿子壺,菊瓣壺,樹癭壺,塵滾塵汽車于壺間飛馳,行人走路,供他看盡過往云煙。鍾霖,就出現在那上面。 贊!現形青天白日下,極品畢竟是極品,不會辜負知己。鍾,在這里。 嘿小佟!鍾過來坐下,頭上腳下打量他,揍他肩膀,嘿小佟還好吧。 哥兒們的調調,眷村男孩才有的笑容,男人間的親密友誼,夠了,他綻開明朗的笑臉。經歷過尋尋覓覓的驚濤駭浪之中大翻大跌以后,鍾霖,這個即使是白天讓他遇見他也會欣賞的男人,給他的,已經太夠了。 他的淡泊很快渲染給他,彼此放松。他安穩泡茶,他平和觀賞,溫柔正像竹簾子細細篩篩的密密影子包住他們。他把茶遞給他,眼波底互相望見,唉也是舉案齊眉。 今年夏天會啃人的太陽像他國三聯考完,直直射下全村子忽然已找不到人玩,許多在外地,許多準備考試,忽然他就變成巷子里最大的一個。一夕之間被另條巷子里他們當小蘿卜頭時代最崇拜的大哥級人物賈霸,一夕間被賈霸做掉,成為怨苦的情人。 賈霸不發一言但用愁濃醚香的眼睛即可使他酥軟,刻骨銘心終于一人。七八天罷也許兩星期,賈霸同樣的眼睛卻不再對他,而對各種場合出現的魁偉男性無法自禁的投倚角色。他第一次大發醋勁時,賈霸保證愛他并讓他第一次進入男人里面。 這樣賈霸好像已充分償還了他的,冷冷對他說,他愛他,可是他不是他心目中的那種型。不夠高,不夠粗,不夠肌肉。他的白馬王子是軍人,是水手,不是他,但他可以愛他。 他被賈霸弄昏了。每天下午他們去再春游泳池,他睜眼看賈霸在池中展露體格用眼睛放電,電著的相偕游游,當他面前搞起比目魚嬉春,就像他是一根水草或漂流物般無知覺不存在。 他日日跟著魔一樣,死粘住賈霸,任其侮辱踐踏,以為這樣本來是愛情的方式。直到暑假快要結束賈霸去服兵役前一晚,他終于在狹巷里堵住賈霸,骨削形喪完全是一只色癆鬼,求求賈霸親吻他。 賈霸把頭一偏向墻,眼睛望地,連不屑或輕蔑都不給他。他上前抱住賈霸,抱著一具僵冷身體發狂要把它抱活熱回來的,拚出一切。他們不怕被誰撞見,因為不可能也不會,此刻萬人空巷全都在屋里看晶晶與母相認的大結局。聽,悲愴凜然主題曲奏起了,從千門萬戶涌出匯成大河直沖天庭,為他慘厲的初戀譜下終結。 晶晶,晶晶,啦啦啦,他哼起晶晶主題歌。 你是遇人不淑,鍾霖拍拍他笑,開頭開壞了,一副高拐相。 他綻放漁樵閑話的微笑,晶晶,晶晶,啦啦啦,幼齒啊那時候。晶晶,晶晶,啦啦啦,哼來哼去記不起下文的,苦惱著。 鍾霖接過去哼,續了兩段,它鄉遇故知,令他驚喜蹦出椅子。 這個呢,記不記得?鍾霖吟出另一條旋律。 他傾耳聽,似曾相識,再多哼一點,再哼,我知道了,星河!臺視第一個連續劇。 感激涕零的兩人打破了一只蓋碗,震屋響,引起一陣騷亂。平息下來時,甜蜜極了的,他們開始談電視機。天啊他們都是有著附贈太空人裝束的大同寶寶的那一批電視,機門兩邊開拉像一把手風琴,且有一塊紫紅絨布垂下金黃流蘇覆在電視機上,供著大同寶寶。 你聽,這是什么?他努力哼準每一顆音符,就算如此之走樣,鍾霖聽聽也就一起哼上來,勇士們,砰,螢光幕飛出一頂鋼盔兩枝步槍,COMBAT!呵他們的老朋友桑得斯班長,總是孤獨果敢的率領部下殲滅德軍。 聽這個,鍾霖滴滴答答哼起來。SAINT!圣者賽門鄧普勒,不,不是美語發音的勒,而是英語發音的辣,羅杰摩爾蓬軟頭頂上丁一響,亮出光環。星期六晚間十一點播出的七海游俠,帥哥,后來跑到○○七海底城,又要打又要踢,又要跟蘇俄女特務上床,累得他,閑灑盡失。唉也老了,發塌皮松。 還有這個,他哼了一段半天鍾霖卻聽不出是啥,蘋果西打嘛。鍾霖重新一哼,才對,夏日火爐屋里,星期天下午兩點的電視長片,每次緊要關頭就切斷,颼颼颼旋出一瓶冰珠流瀉的蘋果西打,恨死你。而跟在這之后的必然是蜂王香皂,伴隨慵懶女音老蟬鳴嘶,他跟鍾霖擁有的竟是那么多。 星期一的打擊魔鬼金毛虎,星期二赴湯蹈火MISSIONIMPOSSIBLE,星期三密諜有心電感應,片頭是蘇黎士的噴泉高高沖在空中。星期四洋場私探有一個漂亮的黑人女秘書。小英雄畢佛,讓你嫉妒死了的有那樣一雙可以坐下來跟你溝通的開明老爸老媽。聽說現實里的畢佛參加越戰死掉了,不,沒有死,死的是那個單槍匹馬里的強尼西瑪。 星期五黃昏五點半的糊涂情報員,怪怪有夠丑的九十九號,像透了大力水手的女朋友奧麗薇。呵星期五最多好看的了,勇士們就在星期五。藝海龍蛇記不記得,骨董店老板每次不是被卷入謀殺案,就是寶物爭奪戰。對啦游擊英雄,親愛的那幫子哥兒們,牢頭,騙子艾特,小偷,耍小刀的契夫,抽屜把子嘴卡西諾專門開保險箱,呵迷人的牢頭有一座跟寇克道格拉斯一模一樣的凹洞下巴! 他們足足講到星沉海底,雨過河源。該是散會的時候,鍾霖還要陪女朋友去看七點二十分場。突然鍾霖很沖動,不去了。 他正喝茶,感覺平地刮一陣惡風,差點潑翻茶,心旌獵獵的搖了兩搖,漸止。 腦沖血一褪,鍾霖也自知這似乎是不可行。 時機稍縱即逝。他們(www.lz13.cn)洞然了于心,結果今天他們沒有上床鋪的話,從此今生,他們之間很難很難會有這件事情發生了。 令人有一點點后悔,一點點呆怔。 同時他們非常清楚,這亦將會是他們長久而親密友誼的一個好開始。應當慶祝的,然而也不過如此。 哪一邊比較好?他笑問,不怕打破禁忌了。 鍾霖想想,想了滿久的。跟我女朋友,是比較舒服啦,跟這邊很刺激,每天上班實在有夠無聊,女朋友老夫老妻了,搞不出新招。鍾霖慚愧笑起來,唉我也不知道。 他知道,既然自己能拒絕情欲第一次,就能拒絕第二次,第三次,第N次。第N次的那一天到來時,他想他可以升天了。如此是可快樂的呢?可悲哀的呢?已非他所能夠預知。 今年夏天的確是他十五歲那年的夏天。 朱天文作品_朱天文散文集 朱天文:小畢的故事 朱天文:世紀末的華麗分頁: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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